它伸出自己毛绒绒的手臂,端起了面前的酒杯,一声长叹,叹息声中又带着久远的沧桑:

    “我原也不过是山中一只白毛小猴,因生来毛色雪白,有别于灰猴,原本出生时颇受族群鄙弃。

    我生来艰难,猴母将我扔在山林中,是东山那边,山脚下一个猎户反将我救了。

    老猎户打猎杀生,狩猎为生,但他却偏偏对我这样一只小猴起了怜悯之心。

    他甚至在自己落脚的猎户木屋旁边给我搭了个小屋,自己吃什么便也给我吃什么。

    他有两儿一女,却从不将自己的儿女带入山林中来。

    他常跟我说,自己打猎为生,朝不保夕,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也走自己的老路。

    他想要狩得更多猎物,卖得更多银钱,送儿子去读书,给女儿攒嫁妆。

    他要他们走出大山,去更远的地方,过更好的日子……”

    猴王将酒杯放到了自己嘴边,又说:“他也从不将我带出大山,他说我是山林的精灵,不该跟他到俗世中去。

    他虽然救了我,却并不希望将我驯服。

    他说自己没有读书,不懂很多大道理,他只知道,世上所有生灵,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后来,他在一次狩猎中受了伤。

    他躺在自己的木屋里,我帮他找来了伤药,包扎好伤口。

    他就告诉我说,我已经还了他的恩情,再不欠他什么了。

    他的年纪也大了,此番伤愈以后,他再不会入山狩猎。

    他会回到他在山外的家中,直到百年归老,过完这一生。

    人的一生究竟是什么?

    妖的一生又是什么?

    小猴当年不懂,老猴我如今也还是不懂。

    但我瞧见你,竟忽然不再胆怯。”

    言罢了,猴王终于张口,亦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玉液明心酒,明心见性,洗练的是生灵心志,是思想神魂。

    因而元神饮酒,竟然极是相宜。

    猴王鼓起勇气饮下了这杯酒,它也无暇去看陈叙饮酒后的反应,只感觉自己饮酒之后,竟是在酒液入喉的流光刹那,回见了自己的一生。

    半晌,猴王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它为何现今总是犹豫胆怯?

    因为,它虽然成了猴王,却也永远忘记不了许多许多年前,自己还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白猴时,那无处不在的彷徨恐惧啊。

    不论后来经历多少,成长到了什么程度,生命最初的忧虑,总将伴随生灵一生。

    这种恐惧很难跨越,但有些时候真要跨越,却又仿佛仅仅只是瞬间而已。

    譬如幸运地,在某一刻遇到了足够令自己勇气俱足的人与事。

    又过片刻,猴王忽地长身而起。

    它拱起双手,向陈叙鞠躬作揖。

    “道友好酒!”猴王一笑。

    “多谢道友此酒,半生沉疴,竟不在身而是在心。饮过此酒,跨越此山,前路似乎也不过如此而已了。”猴王悠悠地笑了。

    它笑罢又道:“我要回去,治疗此身,今宵便与道友别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