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张裁好的、质地更好的宣纸,递给她:“拿着。以后用这个写。毛边纸太糙,吃墨。”
莹莹愣了一下,连忙摆手:“先生,不用,我……”
“给你的,就拿着。”陈老先生语气温和,却不容拒绝,“好好写。你的字……有筋骨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
莹莹接过那两张洁白柔软的宣纸,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。她紧紧抿着唇,深深地向陈老先生鞠了一躬,这才转身离开。
走出那间充满墨香的屋子,重新踏入弄堂潮湿昏暗的光线里,莹莹才觉得鼻子一酸。她用力吸了吸鼻子,抱紧怀里的布包,快步往家走。
路上,又遇到了那个胖妇人和几个闲汉。胖妇人今天没剥豆子,正倚着门框嗑瓜子,看到她,照例想奚落几句:“哟,小先生下学啦?今儿个又学了几个大字啊?够不够给你姆妈买米啊?”
若是往常,莹莹大概会低头快步走过。但今天,她没有。
她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面对着胖妇人。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身上,给她洗旧的枣红夹袄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。她的脸依旧瘦小苍白,但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,平静地看着胖妇人。
“学了‘玉不琢,不成器’。”她开口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“意思是,玉石不经过雕琢,不能成为有用的器具。人也是一样。多谢婶子关心,我会好好‘雕琢’自己,将来一定能靠本事,让姆妈吃上饭。”
说完,她不再停留,转身,挺直了小小的脊梁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回了弄堂深处。
胖妇人张着嘴,手里的瓜子忘了嗑,半晌没回过神来。旁边几个闲汉也面面相觑。
“这丫头……好像有点不一样了?”
“啧,念了几天书,口气倒不小。”
“不过……那眼神,还真有点唬人。”
议论声被风吹散。
莹莹推开家门,熟悉的、带着药味和饭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林月茹正在灶台前忙碌,听到声音回过头,看到她,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:“回来了?饿了吧?饭马上好。”
“嗯。”莹莹放下布包,走到姆妈身边,帮着她拿碗筷。她没有提学堂里被撕坏的纸,也没有提胖妇人的嘲讽。只是心里那团因为被欺负而燃起的火,因为先生赠纸的温暖,因为自己说出的那番话,而渐渐沉淀下去,化作了一种更加坚硬、更加清晰的东西。
她知道,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隐忍和眼泪而变得温柔。但至少,她可以握住笔,写下属于自己的字句;可以挺直脊梁,面对不公的目光;可以在心底,默默种下一颗名为“自强”的种子。
夜晚,在昏暗的油灯下,莹莹铺开陈老先生给的宣纸,小心翼翼地磨好墨。她没有立刻写字,而是看着那洁白细腻的纸面,看了很久。
然后,她提笔,蘸饱了墨,极其认真,也极其郑重地,在纸的左上角,写下了两个小小的、却无比清晰的楷字:
莹莹。
这是她的名字。是云哥哥教她写的第一个词。
从今往后,她要像玉石一样,虽身处泥泞,却心向光明,承受琢磨,终有一天,要发出属于自己的、温润而坚韧的光芒。
窗外的弄堂,依旧黑暗,潮湿,充满了各种令人不快的声响和气味。
但这一方小小的陋室,这一盏如豆的灯火,这一个握笔书写的瘦小身影,却仿佛拥有了抵御一切寒冷与污浊的力量。
成长,或许就是在最贫瘠的土壤里,开出最倔强的花。
而识字,便是那第一缕破开冻土、照向种子的阳光。